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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波最后的谈话

1998-08-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小波转眼竟已走了一年多了。一年前——去年4月9日下午4点多,我从小波处聊天儿告辞出来,与小波握别时,北洼路(小波处所)附近下着小雨。小波送我出来,还叮嘱我打听京郊合适的山区,他想进山植树种药材,呼吸新鲜空气。小雨中我骑车远去,还回头向小波招了一下手,看到他也招了一下手——对于我,这天下午是我常去他那儿聊天中的普通一次,而小波,竟已是生命的最后,算起来,就在第二天他去顺义交什么费,英年早逝在那里(不知道当天他还见谁)。我可能是他生前最后还见面的旧友,每忆至此,那阵小雨,那个招手,曷胜哀怅……

和小波的往来中,似乎总是遇雨,也许小波名字中就带雨?现在我回忆中,常想起雨雾??中,小波慢慢走着……。有一年我生病扛不住竟躺倒了。是小波冒着细雨来看我,走时是我送他,从我住的楼层向窗外看去,无数楼台烟雨中。我还和他推让了雨衣,他说出门就坐车,没事……。还有一次,大约在90年代初,有一次我突然收到小波寄来的一封短信,说他因为一件事情绪坏透了,让我有时间速去他那儿聊聊。我去了,(那时银河外出调研,好像在浙江?)聊到了很晚,窗外很静,雨加雪,昏黄的路灯下,小雪花在雨中飞舞,显得很美丽。小波去世后,那“冷雨寒灯夜话时”,成为了我记忆中凝固的油画。更有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数年前,我们企图营救一位蒙冤入狱的好友,小波说他认识一个公安,可托他。为此他和我在一个住宅楼小区中找了很长时间,总算找着了,那人并不太热情,小波又豪侠地请饭,最后也没什么结果,总之那人似乎不是“公安”,或者是公安也根本“救”不了人。我们怏然而归时,“全天大雨”,开始掉点时我们还紧着骑,后越下越大,淋急了赶忙在鼓楼地铁的廊檐下避雨。想着狱中的朋友,我俩无言地站着看着天风豪雨。直到雨将过,小波才自言自语地说:“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大家笑笑。许多年过去了,小波去世后,小波的书走红,很多读者以为小波戏谑、反讽、玩笑、浪漫,是“黑色幽默”作家。实际上很多读者不知道他很多事情都,极富直面人生,正义、正直的态度,就在他的杂文、幽默小说中处处都能看到这种比其他以幽默为特点的文章作者更激烈的不屈服于专制、虚伪、假正经的韧的战斗情怀。关于这一点,比如小波的作品,很多人说看不大懂,我觉得我是懂的,只不过小波说过的“拼内力”,我过去以为是指文学创作。前不久我工作的部门轮到我献血,静寂中我第一次听到了血汨汨奔流的声音,突然间我想起了小波的全部作品,我从我这个角度完全“听”懂了小波。小波为了他的见解和理念,为了使自己和读者——沉默的大多数活得更有尊严,“拼内力”一直拼到了最后。

使人想起来内疚、揪心、遗憾的是,小波最后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他已呈现十分明显的病容:脸色很暗,嘴唇发紫,走路很慢……只是亲友中谁也没想到——如果那些时催他到阜外医院去住院呢?最后我和他谈话时,感到他明显的注意力集中困难和反应慢了,我以为他没休息好。那天他抽烟,还请我抽,我就也抽……一路写来,那天,最后的谈话究竟是些什么呢?其实那天正是因为没有想到小波病情,只是闲聊,所以没有什么新闻价值,只可以给研究王小波的学者,关心王小波的读者提供一些史料。大致情形和内容是:

先是大约在去年4月初,我去小波那儿。这些年中我曾数次策动小波一块干一些事业,如办刊物等,屡败。小波刚直,当然不巴结任何“管事”的。我曾亲见他不惜丢了一个“谋事”的机会,当面讽刺专横的“头头”,扬长而去。后来另办了一个刊物,我总算给他弄了一个记者证,他一直夹在夹子里。最后的那几天,“头头”通知我们,刊物有了新“管事”的,不让我们干了。我即找小波告诉他人家要收证。小波还有精神黑色幽默,说:“干个事真不易,这个队伍是你当家,皇军要当你的家……。”那天,身为自由撰稿人,无生活保障的小波,还试图要给我找一个饭碗,有一个友人请他出任某刊物主编,他说他不合适,对我说你去吧,还立刻拿起电话为我联系……

4月9日下午,我去时,茶几上有一封南方友人的来信,地上还有同一位友人的一个邮包,四方形,大约是些书。小波拿一些炒葵花子招待我,他不吃,只抽烟。那葵花子辣味很重,不知来路。(几天前我来时就吃这一堆,现在也吃不完。)

小波谈到,柯云路给他来了封信,(似乎解释什么),很客气,最后来“握你的手”。小波曾公开撰文抨击柯氏的特异功能作品是不老实,是欺骗民众。此时,小波谈笑说,“不和他握手。”我笑说:“要得!”

谈到了进山植树。小波谈到了为了养老。说李银河有喘病,山里空气清新。问我京郊有无熟悉的地方。这个话题早已谈过,我也确托人了解过,但无确切结果。

还谈到了河南一个著名的村子。小波说他听说过,我说很有名气。现在那村子还学毛著,犯了错误要开批斗会,青年人搞对象要汇报。这村子做生意,还发了财,叫做“内方外圆”。小波咧嘴笑,说有机会去看看,没再说什么,似乎在说没有亲眼见没有发言权。沉默一会儿,小波转了话题,谈起他的一个知识:欧洲二战中的集中营里,战俘们在暗中发明了特殊的商品交换方式,以香烟为货币,香烟有特殊的价格、价值……(这一故事据银河后来说小波曾写入某文章)。转而谈到了经济,小波指着书柜里一本《经济学为什么还不是一门科学》的书说,中国现在的经济学,不少人似乎发现了新学问、新大陆、新天地,其实在美国大学中早已是旧闻,早已嚼得没了任何味道。我说,是不是可以说商品、市场、现代商品、市场的知识,在我国这样一个曾经长期封闭的国家,还远远没有入门。

我想了一个很久的问题与小波探讨,经济问题,其实质是劳动,还是文化?小波想了想说恐怕是文化。劳动是文化中的一部分。

还谈到了计算机和人下棋,那时深蓝还没有战胜卡氏。小波认为使世界发怵的不是机器,而是机器背后那一堆程序专家,并且那些专家的国际象棋水平不低。

还闲谈了一些什么天南地北。后来我在小波的电脑上看了一会儿网上新闻,小波躺在长沙发上,看一本飞碟还是兵舰之类的科普书,后来看累了就拿书盖在脸上睡了一会儿。

……

小波走了,现在小波“热”似乎也过去了。我觉得这倒符合小波生前的清寂。正如他喜欢的“沉默的大多数”。关于“沉默的大多数”,小波生前曾有友人不同意,曾有辩析。在我看来,或许是由于双方没有限定的哲学范围,形成了各讲各的道理。其实,“沉默”和大多数,是指特定的社会形态中,如等级社会如左倾思潮,如中国及其他一些国家曾经有过的高度封闭的“计划”,就是少数人在计划、编排多数人的生活和思考,造成大多数人长期物质短缺和长期缺乏精神营养。人类已知精神营养和物质营养原理相同,多样、丰富,是基本要求。长期被指令吸收单类营养,就会严重缺乏营养。以“温饱还未解决的人们不需要太多精神……”来搪塞,是难以通过大多数人的沉默的内心尺度的。一个人可以永远蒙蔽一个人。一个人可以一时蒙蔽大多人。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蒙蔽大多数人。大多数人不可能真傻,大多数人装傻时,这种社会就不会长久。

人都是要死的。无数平民百姓的灰草劲发野菊飘零的墓地就是漫山遍野的沉默的大多数。听说小波的坟就去了那儿,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

王小波在美国匹兹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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